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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客仔周福华

                                                                                                                                    作者:张贺运   

                                                             一

    1949年8月25日,在新加坡(时由马来西亚管辖)一家侨民医院里,一位漂亮可爱的婴儿呱呱坠地,产房里充满着新人降生的喜庆气氛。婴儿的父亲叫周钦,是侨居这里的华人,来自唐山粤东山区的长乐县东华乡下二村(今五华县河东镇下二村),是当年由水客引领到这个东南亚岛国的。婴儿的降生预示着这个家族薪火相传,福瑞绵延。为了警示后人不忘根本,记住乡愁,于是在浩瀚的汉字词库里选出一个“福”字与“华”字,给婴儿取下名字“周福华”,意为一脉相承,福自五华(祖籍地)。

    华仔是幸运的。在他出生后的当年10月1日,星州(新加坡别称)岛外传来了天大的福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寄人篱下的岛内华人听到这一喜讯,无不奔走相告,额手相庆,似乎脊梁挺直了!腰杆硬朗了!在母亲襁褓中的华仔虽然还沒感知世界的自觉意识,但也浸润在吉祥喜庆瑞气盈门的纷围中,不失为“生逢盛世,吉人福相”一个。

    周福华的父亲原是马来西亚一家锡矿的工人,是从唐山过来的无数苦难劳工之一,从早到晚在狭窄潮湿的矿井里摸爬滚打,拼死拼活,只指望挣得微薄的薪金养家糊口。后来,又生下二妹、三妹,家里的生活压力越来越大,父亲的头上渐渐泛起了白霜,宽厚结实的腰背开始弯驼。每当皓月当空,夜深人静,父亲独自坐在屋旁的椰林树下,望着茫茫大海,思绪飞向遥远的故乡。故乡江边的竹林、屋前的荔枝、田野的稻香、草地上的牛群、元宵迎灯的盛况、夏夜围着禾坪纳凉聊天的乡里乡亲,还有年老体弱的父母双亲……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勾起无穷的思念和牵挂,越想越感到远离故土的无奈与冷漠,觉得自己好像水上浮萍,不知漂向何方。

    那是1952年的3月,春燕回巢的季节。一艘火轮(邮轮)缓缓离开新加坡的码头,在茫茫的太平洋海面上向北行驶。船舱里很嘈杂,穿着各种服饰的乘客挤在一块;烟窗里突突吐着黑烟,空气很沉闷。在船舱的另一角,周钦及其家眷5人疲惫地蜷缩在那里。"阿爸,这是去哪里呀?"四岁的华仔说话功能发育早,凡事好奇爱问为什么,拉着父亲的衣角不放。“转唐山。”父亲回话时显得很凝重,说出的话好像在心里藏了很久。“唐山?不就是阿爸的阿爸、阿公的阿公居住的地方吗?”阿爸点点头,望着天真的小华仔笑了。经过七天七夜的海上漂泊,大火轮在汕头海港靠了岸,他们终于回到了日夜思念的相国怀抱。

                                                                      二

    超德楼建在琴江河畔,是一座典型的客家民居建筑,上五下五加横屋结构,门坪宽广,半月形的池塘里水清如镜,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荡起阵阵涟漪。这老屋是当地周氏一个宗支的祖上遗产,族人结婚生子、上灯祭祖、团圆喜庆等都在屋里设宴庆贺。如今“南洋客”回来了,祖屋又热闹起来。周钦为表达回归故里,久别重逢的喜悦心情,在屋里摆了宴席,邀请远亲近戚,好友故旧,热热闹闹地欢聚一堂。华仔穿戴外埠衣饰,说话夹带外埠口音,又从新加坡带回了好多玩具,成了小朋友们好奇追随的“番客仔”,每天跟着他转悠的小屁孩一大群。他们一起玩“过家家”、“老鹰抓小鸡”、“羊哩咪咪”的游戏,念“月光光,秀才郎……”的童谣,风生水起,热闹异常,也不怕把村里的宁静搅乱。

    那是寒冷的冬天,田野里撒上一层簿簿的白霜。大清早的,番客仔站在屋前的池塘边,大声地呼喊着“沙嘟嚕啊知咖喃叭……”(马来语,阿拉伯数字12345678的读音),竹林里的鸟雀被吓得扑扑飞离。正在屋里生火做饭的华仔妈闻声走出门来,“华仔,外面冷,快回家吧。”华仔回到阿妈的身旁,撒娇说:“阿唛,伊呀喔喔!”(马来语:阿妈,我要读书!)阿妈点点头。该是让孩子上学的时候了。

    华仔读书是用心的,听课专心,积极回答老师的课堂提问,作业写得很端正,各科成绩优良。放学的时候,回到家里帮助放牛,看鸡、放鸭,捡猪草,从小养成爱劳动的习惯。华仔天生聪颖,悟性好,看见鸡鸭鹅兔,总爱拿起铅笔在纸上比比划划,涂涂写写,不一会就画出一幅有模有样的图来。花鸟鱼虫,草木山石都是他笔下的写生对象。

    回到故里的最初几年,这家“南洋客”的生活是风光的,政府给他家登记了户口,分了山林土地,批准建了新房;华仔的父亲在供销社安排了工作,成了当时体面的“公家人”;父亲还被选为县里的归侨代表,县侨联会是他常来常往温暖的家;母亲在农村参加集体生产劳动,兄妹依次上了学,全家人过着安居乐业、其乐融融的幸福生活。

                                                                        三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华仔转眼就要初中毕业了。有一天,有人问他:“番客仔,时下世风读不读书一个样,反正靠力气吃饭。毕业后你准备读高中还是出去挣钱?”华仔说“自古流传‘书中自有千钟粟’的谚语,如果有机会,我不但要读高中,还要上大学。”华仔为此期待着,努力着,争取着。

    历史给华仔开了一个玩笑。文化大革命取消高考(中考)制度,大中专学校暂停招生,中学招生由大队、公社推荐决定,每个升学对象都要进行严格的政治审查,家庭出身、社会关系是政审的首要条件,“根正苗红”的学生优先录取。让华仔意料不到的是,同班同学大多数被推荐到高中就读,他却成了少数被淘汰的一个。他感到失落,苦闷,无奈,神情恍惚,茶饭不思,身体消瘦了许多。

    不久,村里有人传言,说华仔“家庭出身不明,又是海外回来的,说不定还是资本主义的苗子呢”。空穴来风,不寒而栗,华仔好像在数九寒冬里被人背后泼了一瓢冷水,好冷,好冷!冷得牙齿上下打架,咯咯作响。

    这是一个沉闷的晚餐,微弱的灯光映着家人的脸庞,餐桌上很静,静得连咀嚼下咽的声音都能听见。席间,华仔突然问父亲:“爸,我们家是什么成份(阶级)?”父亲楞了一下,一时回答不上。稍后慢慢起身走进寝室,郑重其事地拿出一个小木盒,从里面抽出一张带有红色印章的公文。这是他们的归国华侨证书,姓名、性别、年龄、职业、侨居地、归国时间、落户地点等都清清楚楚地填写在上面,盖着广东省人民政府公安厅的红色四方大印。这一纸证书到底能说明什么呢?家里人一脸的疑虑。但他们确信,祖国永远是自已的归宿,归侨同样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享有公民的基本权利和义务。

                                                                           四

    周福华“高中梦”成了泡影,心理上受到很大的挫伤和打击,但他是一位倔强的人,痛定思痛,渐渐从烦闷的困扰中解脱出来。他觉得世界很大,机会很多,自已还年轻,只要有信念,有理想,勤奋努力,勇于拼搏,同样可以收获精彩的人生,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

    生产队是农村最基本的组织形式,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兄弟把“共同富裕”的愿望寄托在这“大一统”的模式上,播种——插秧——收割是农民从土地中获得粮食赖以生存的最简单方式,谁肯出勤出力,挣得工分就多,分得粮食就多。起初,周福华与大伙一起,每天在生产队长的哨声下起早贪黑,出力流汗,任劳任怨,苦活脏活不推辞,从不挑肥拣瘦,连挑大粪的活也照样干。农田作业又累又苦,但他觉得命运既然作了这样安排,只能面对现实,顺其自然。他活得单纯、轻松、快乐,闲下来的时候唱唱山歌,哼哼小调,吹吹牛皮,讲讲故事,或是邀上三、五哥们,就着一盘花生米,痛痛快快地喝上几杯小酒,那情形够开心,够愜意。

    上世纪70年代初,农业“学大寨”运动方兴未艾,广阔农村掀起了开荒造田、兴修水利、引水发电的热潮。离五华县城15公里的平南公社桂田水库,是县里在建的重点水利工程之一,蓄水库容量1.6亿立方米,建成后可缓解县城饮用供水、东渠农田灌溉紧张局面,还可综合利用水力发电。当年生产力水平不高,谈不上用挖土机、推土机等先进机械进行施工,只能抽调全县各地的青壮劳力挑土填坝,不愧是一场气壮山河的“人海战役”。

    在通往水库大坝的斜坡上,一辆装载着满筐石料的自行车在人力推动下艰难地爬坡。这是位二十好几的年轻小伙子,脸庞黝黑,青筋暴起,背后搭着一块污渍斑斑的汗巾,结满厚茧的右肩顶着后车架的撑杠吃力地向前推进,每前进一步,路上便留下湿湿的汗迹。推车人不是别人,正是“番客仔”周福华。这情形,周福华多次出现在五华水利大会战的工地上,如岩前、三渡水、益塘、潭下等水库,还有横陂改河等工地都有他苦战攻坚的背影。他年轻,有力气,能吃苦,那里有工程任务,他就卷着铺盖,轻松上阵,吃住在工地上,一干就是几个月,乃至半年、一年,甘当“过河卒”,无怨无悔。

    周福华佷普通,很平凡,是一位不起眼的小人物,既无一鸣惊人的壮举,也没成就惊天动地的事业,但他凭一个普通公民应尽义务,凭一颗归国华侨的爱国之心,坚守着祖祖辈辈生活过的这块黄土地,为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而辛勤劳动,奋力前行,默默无闻地奉献自己的青春与年华。

                                                                           五

华仔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邻村一位姓江的姑娘看上了他,有意修成秦晋之好,不几年生下了一儿二女。家里多了几张嘴,生活压力不断加重,光靠生产队分配的那点钱粮是远远不够的。农闲的时候,他骑上自行车走村串户,上门跟人家画床屏,漆衣柜,油家私,收一点工本费贴补家用。但在极“左”思潮盛行时期,这行为被视为资本主义自发倾向而受到批判,连自行车也被大队收缴封存。

    时序推进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举世瞩目的农村改革给广大农民带来了希望和活力,周福华率领家人起早贪黑,吃苦耐劳,精心经营责任田,很快摆脱温饱不足的困境。周福华是个精明人,他意识到,广大农民解决温饱以后都有改变现状的愿望,必然出现盖新房、聚媳妇、置家私的热潮,大量木制家私需要油漆、彩绘,自己的老行当正可派上用场。于是他背起行囊,像一个行走四方的侠客,走遍江西,广西、深圳、惠洲、韶关等地,在为客户提供服务的同时,也充实了自己的钱包。

    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改变了周福华的致富理念。江西省全南县有一个偏僻的山村叫茅山村,山青水秀,林木葱笼,空气清新,花香遍野,村民充分利用生态优势,家家户户养蜂致富,村民钱包塞得鼓鼓的,衣食不愁,生活富足。有一天,周福华路过这里借宿,被眼前的景象所打动。心里想,自己的家乡五华县也是山区,环境优美,气候温和,花源丰富,不也是发展养蜂产业的好地方吗?于是他停下脚步,住了下来,跟当地蜂农交朋友,拜师学习养蜂技术。有一位姓卜的老农,见周福华诚实,勤奋,脑子灵活,愿将一整套的养蜂绝活传授给他。

    周福华是个急性子,看准了的事情说干就干。他回到家乡,在双华八乡山下用茅草搭起了山寮,置办了蜂箱、巢框、防蜂帽、摇蜜机等养蜂工具,开始了他的养蜂生涯。蜜蜂属昆虫类的学科,有其自身的生存和繁衍规律,如饲喂、分群、换王、赶花期、过三伏(天)、越寒冬、防治病虫害等,都有很复杂的技术环节。周福华边干边学,从实践中不断摸索和总结,碰到疑难问题,查阅书本找答案,或用电话、互联网与人交流。他经常独自一人住在深山野岭里,被风吹雨淋过,被蚊虫叮咬过,也被蜜蜂蛰过,痒痛难忍,全身浮肿,甚致因管养不当失败过,但他不气馁,不放弃,全身心投入到产业中去。苦心人天不负,有志者事竞成,他的养蜂产业由小至大,由开始的几箱蜂群发展到目前的500多箱,年产值480多万元。他打造并注册了【福华牌】莲花山蜂蜜和【一朵梅】蜂巢浸膏等系列产品,2001年以来先后23次出席国际和国内农产品博览会,获各界好评,广东电视台、番禺日报、梅州日报、五华电视台曾作专题报道。

    人生如梦,世事沧桑。如今,周福华由当年的懵懂少年变成了古稀老人,他紧跟共和国前进的步伐走过了七十个春秋。一路走来,有风雨,有彩虹;既有人生荆途的酸涩,更有创业者成功的喜悦。晚年的周福华腰身硬朗,精神矍铄,看上去比他实际年龄要小。家里儿孙滿堂,贤惠孝顺;儿女们各有所业,业有所成,都在闹市区置了房,买了车;他和老伴天天逛街散步,游乐公园,含饴弄孙,幸福满满。值得庆贺的是,周福华的产业后继有人,前景可瞻,他的儿子周国平接过重担,牵头组建了“五华县莲花山养蜂专业合作社”和“五华县莲花山蜂蜜产品厂”,并出任合作社主任、产品厂的厂长等职,采用“互联网+基地+蜂农”运作模式,打造品牌,创新发展,把企业做强做大。他儿子周国平还光荣地当选为梅州市第七届(2017——2022)人大代表。2016年9月,周福华由中华全国归国华侨联合会颁发“从事侨联20年以上工作者”荣誉证书。

    番客仔周福华,在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大道上,迎着朝阳,沐着雨露,一代接一代,用辛勤的双手,酿造甜蜜,创建幸福,追梦奔康!

 

作者简介:  张贺运,男,中文大专毕业,梅州市作家协会会员,五华县作协秘书长,在各级报刊发表散文、小说等作品160余篇。出版有散文集《村前的洗衣滩》(团结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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