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童年
  太阳已经从山那边落下去,寒冷和黑暗正一点点来临。
  小女孩才八九岁,瑟缩在高高的稻草垛下。因为又冷又饿又害怕,她蹑手蹑脚地找了几把稻草铺在冰冷的地上,又扯了几把稻草将自己盖起来。只有这里既隐蔽又暖和,她计划就偷偷在这里过夜。
  草垛旁不到20米,就是她妈妈和继父的家,这个时候妈妈就在里面。煤油灯发出昏黄的光,从纸糊的窗户里透出来。她能看到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在房子里晃动的影子,听到他们打闹哭笑的声音。
  继父和妈妈在大声说话,他们要开始吃饭了。小女孩咽了几下口水,饥饿的感觉这时候特别厉害,但是她不敢进屋子里去,她忍住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绝对不能进屋子里去,也不能让妈妈和继父知道她偷偷躲在这里,不然又要遭受一顿打骂。继父是不会让她进这个家门的,她知道。
  天黑之前,她刚刚从被寄养的叔叔家里偷偷溜出来,远远地跟在妈妈身后,走了七八里山路才到的这里。她一路上小心翼翼,丝毫不敢让前面的妈妈发现,因为一旦被发现,又会被妈妈赶回叔叔家。这样的经历已经好几次了。
  小女孩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她醒来了,肚子在咕咕叫。外面只有微弱的星光,她发现房子里已经熄灯,大人和弟妹都已经睡了,她蹑手蹑脚走到房子跟前,想进去找些吃的。但她推不开门,门已从里面拴住了。
  没有办法,她只好继续回到草垛边,蜷缩在稻草堆里。她有些害怕,好在妈妈就在不远处的房子里,万一有什么事情她可以大声地叫妈妈。这样想着,她又慢慢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妈妈在她身边哭泣。继父也过来了,但这次没有打他,而是将她牵回家里,给她找了点吃的。当天,她又被妈妈送回了叔叔家里。
  这个小女孩,就是我的妈妈。
  事情发生在1947年前后的一个初冬,地点是离长沙火车站直线距离大约30公里远的东郊,一个叫江边山的小地方。
  时隔70多年后,我和83岁的老妈有一次坐在乡里老家二楼的阳台,一起从手机音频中听到别人相似的故事,触动了妈妈久远的记忆。妈妈一边流泪,一边并不情愿地将上面的故事慢慢讲给我听。
  因为很难见到外婆一次,每次只要外婆去看妈妈,妈妈就会倔强地吵着闹着抱着外婆的腿要跟外婆一起走。外婆一边打骂一边心疼,每次都是软硬兼施,好不容易才将妈妈赶回叔外公家。
  长到八九岁的时候,妈妈学聪明了,她会趁着外婆不注意,偷偷地跟在外婆的身后,不声不响地出现在继外公家里。哪怕挨打,妈妈也要待在自己的妈妈身边,能待多久算多久。
  妈妈说:“我明明知道去了就要挨打,但死活就是要去。那时候觉得那条路好远好远,但我只走了几次就记得怎么走了。”
  “隔好久没看到妈妈了,我还会忍不住一个人跑去找她,有时候是清早,有时候是白天。还有一次是晚上,被打骂了一顿后,第二天早晨又被妈妈送回来了。”
  妈妈最后叹息着总结:“那时候的我,真是蠢得像猪,倔得像牛!”然后,妈妈用我递过去的纸巾,擦了擦流到腮边的泪水。
  坐在一旁的我,一直在默默流泪,哽咽无语。
  从妈妈压抑着的平静语调中,我能明显感觉到,妈妈心中深藏着对自己童年伤痛的记忆和说不清楚的恨意。
  妈妈才两岁的时候,我外公因被当时的伪政府保安人员打伤,没多久就过世了,妈妈就没了爸爸。
  没过两年,外婆带着妈妈改嫁了,妈妈在继外公家生活了几年。继外公家里也很穷,弟弟妹妹开始陆续出生,妈妈于是成了被人嫌弃的孩子。加上算命先生说妈妈的八字大,克家人,她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都在只有四五岁的年纪,就因为“童子痨”而死去了。于是,再没有商量余地了,被继外公极度嫌弃的妈妈,被送回了自己在浏阳永安的叔叔们家里寄养。
  妈妈有三个亲叔叔,小时候对她都还不错,虽然日子过得很拮据,但让妈妈挨冻受饿的次数并不多。到妈妈12岁的时候,叔叔们还凑钱让她读了两年私塾。后来大家实在是穷,且还有那么多弟弟妹妹要抚养要读书,叔叔们只好让妈妈辍学,回家继续过着每天放牛、割草、带弟弟妹妹的日子。妈妈的堂弟堂妹有十多个,至今都还健在。
  妈妈童年最大的伤痛不是从小没有爸爸,因为她对爸爸的记忆几乎为零,而是因为有个亲妈却见不到,所以她才时不时地偷偷跑去找自己的妈妈,每次又伤心地被她妈妈送回来。
  不仅如此,在妈妈15岁的时候,我亲外婆就因为肺痨过世了,过世时才35岁。到这时,妈妈就连心理上的亲情依靠都没了。
  妈妈是17岁嫁到我们刘家来的,那时爸爸还是个只能打下手的踩布匠。我曾问妈妈:“您是怎么看上我爸爸的?”
  妈妈说:“能看上什么呢?一个无爹无娘的孩子,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有一口饭吃,就是我天大的心愿了!”
  之后几十年,妈妈充分发挥她勤劳苦干、有主见、不怕事的优点,照顾着多病的爸爸,辛辛苦苦生养着我们三个儿子,先后送我们读完高中或大学,助我们成家立业,并在这其中充分尝到了各种生活的艰辛,自力更生的乐趣,自己一家人在一起的幸福和快乐。
  其实,在我印象中,妈妈几十年来一直有些性格上的毛病:与人打交道时,她容易有受到侵犯和伤害的感觉,对儿子们身边不熟悉的人有时候会充满戒备和怀疑,对某些有过节的人敌意很深,甚至会寸步不让、毫不退缩。我曾认真地思考过,究其根源,不正是因为童年时期的妈妈长期生活在不稳定、不安全、被人嫌弃且无依无靠、缺少亲情温暖的环境之中的缘故吗?
  不过,到了晚年,妈妈不用劳心劳力地操持这个家了,我们三兄弟已经接过了生活的接力棒。我们兄弟和媳妇、孙辈们对妈妈的关爱她是有明显感受的,妈妈的心也变得越来越柔软,越来越平和,越来越包容。
  妈妈经常心疼地对我说:“你不用每个礼拜都跑这么远回来陪我了,有你弟弟、弟媳和你嫂子在旁边,你完全可以放心了,我在家里挺好的。”
  上周末,我和弟弟在家里讨论如何进一步调理妈妈的身体时,两兄弟在一起商量:要好好照顾我们苦难中熬过来的老妈,让她开心过好晚年的同时,争取创个纪录,成为我们村子里最健康长寿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