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国藩读《易》,至《临》而喟然叹曰:刚侵而长矣。至于八月有凶,消亦不久也。可畏也哉!天地之气,阳至矣,则退而生阴!阴至矣,则进而生阳。一损一益者,自然之理也。
物生而有嗜欲,好盈而忘阙。是故体安车驾,则金舆鏓衡,不足于乘;目辨五色,则黼黻文章,不足于服。由是八音繁会,不足于耳,庶羞珍膳,不足于味。穷巷瓮牖之夫,骤膺金紫,物以移其体,习以荡其志。向所谓搤腕而不得者,渐乃厌鄙而不屑御。旁观者以为固然,不足訾议。故曰:“位不期骄,禄不期侈。彼为象箸,必为玉杯。”积渐之势然也。而好奇之士,巧取曲营,不逐众之所争,独汲汲于所谓名者,道不同,不相为谋。或贵富以饱其欲,或声誉以厌其情,其于志盈一也。
夫名者,先王所以驱一世于轨物也。中人以下,蹈道不实,于是爵禄以显驭之,名以阴驱之。”使之践其迹,不必明其意。若君子人者,深知乎道德之意,方惧名之既加,则得于内者日浮,将耻之矣。而浅者哗然惊之,不亦悲乎!
国藩不肖,备员东宫之末,世之所谓清秩。家承余荫,自王父母以下,并康强安顺。孟子称父母俱存,兄弟无故,抑又过之。洪范曰:“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不协于极,不罹于咎,女则锡之福。”若国藩者,无为无猷而多罹于咎。而或锡之福,所谓不称其服者欤?于是名其所居曰求阙斋。凡外至之荣,耳目百体之嗜,皆使留其缺陷。
礼主减而乐主盈,乐不可极。以礼节之。庶以制吾性焉,防吾淫焉。若夫令闻广誉,尤造物所靳予者。实至而归之,所取已贪矣。况以无实者攘之乎?行非圣人而有完名者,殆不能无所矜饰于其间也。吾亦将守吾阙者焉。”
译文
我读《易经》时,每到《临卦》时就喟然长叹说:阳气开始滋长了,而八月是阳消阴长的季节,所以败亡的日子也就很快来到了,不禁畏惧呀!在天地之气中,阳刚之气到了衰败的时候,就会退而产生阴柔之气;阴柔之气到达顶点的时候,就会进而转化阳刚之气。此消彼长,这是自然规律。
众人生来就有嗜好、欲望,喜欢盈余而忘记亏阙。因而,即使乘坐最豪华舒适的马车,身体也不会感到满足;即使穿戴最华美鲜艳的衣服,眼睛也不会感到满足。同样,音乐再盛大,耳朵也不会满足;食品再鲜美,口舌也不会满足。贫贱之人,突然得享高官厚禄,奢侈之物使他的身体改变,淫靡之习使他的心志放纵,原先羡慕而得不到的,如今逐渐就会厌恶鄙视而不屑要了。旁观者都认为本来就应该是这样,不值得非议。因此说:“地位高了,就会骄傲;俸禄多了,就会奢靡。刚开始要用象牙筷子,以后一定要用玉制杯子。”这是逐渐积累的结果。而喜好标新立异的人,别出心裁,巧为经营,不追逐众人都争取的东西,唯独对名感兴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有的人追求富贵来满足物质欲望,有的人追求声誉来满足心中愿望,而他们同样都希望志愿能够得到满足。
名,原是古代圣贤用以规范世人的工具。中等德行的下的人,道德修养还不够高,于是就用爵禄和名誉一明一暗来驱使他行走正道,他也不明白此中的深意。君子就深知道德修养的真正内涵,因此恐怕得到盛名之后,内心的道德修养还不够而会变得日益虚浮,于是便以盛名为耻。而那些道德修养肤浅的人还争吵着追求这些虚名,不是很可悲么!
我德才浅薄,惭愧地任职在世人称为清贵之官的翰林。家中承蒙祖上余荫,全家老幼都身健心安,这比孟子所说的“父母都在,兄弟无故”之乐还要强一点。《洪范》上说:“平民百姓能够做到有规划、有作为、有操守,不要求臻于完美,也不犯下大错,这样就能得到上天的赐福。”像我这样,没有作为、没有规划,还总是犯下大错,然而却蒙受了上天的赐福,这不是不相称吗?于是命名我的住所为“求阙斋”。凡是外界带来的荣耀、享乐,内心的嗜好、欲望,都使它留有余地。
礼仪追求节制,享乐追求盈满。享乐不能过分,要用礼仪来节制,才有可能约束心性,防止放纵。至于美名博誉,更是上天不轻易赐予的,只有拥有真正的功业和德行之后,美名博誉才会随之而来。所得已经很贪婪了,更何况那些根本没有实际作为的人却去争抢呢?实际行为不是圣人所为,却拥有圣贤的美名,大概这样的人在实际生活中一定有所伪饰。我还是本本分分的守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