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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12月29日,白茫茫大地一片干净,晨曦未露,冰封雪凝的河北平原还在黑暗中沉睡着,墓地前,人们满脸肃穆悲痛……
繁杂的仪式后落葬了——父亲执着地要回归故土:陪伴在他的父亲身边,他是长子,弟妹们在外,他必须回来陪伴他的老父。母亲陪着他,合葬在这片他们年轻时离开的故土上,两个精致的骨灰盒安放在厚厚的棺椁里;随着指挥的响亮口令,八个大小伙子小心翼翼地顺着绳子——那厚厚大大的棺椁稳稳地缓缓地落下,一锨锨冻土和着儿孙们的伤悲遮盖住了棺椁,遮盖住了父母亲。从此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思绪随着泪水滔滔汩汩涌出眼眶……
噩耗断肠
12月26日——那是个伟人诞生的日子。
1998年12月26日9时,深圳家中,骤然响起持续的电话铃声,大哥说:“父亲不行了……”
惊闻噩耗,悲痛欲绝……
前几天才通过电话,父亲那爽朗的笑声还在耳边:“我刚去超市买了上光蜡,给我的皮衣、皮裤上了油,像新的一样……”我心中暗笑老父“哼,都92了,还这样要好看”。我不相信,那个身体健康,思维清晰,乐观明理,谨言幽默的父亲会不行了?立即和珠海的二哥通了电话。向校长请了假……
下午5点半到北京机场,不到半小时,二哥也到了,汇合后打的飞驰。推开门,扑入眼帘的竟是罩着黑纱的大相框里的父亲——那永远定格在我脑海里的,熟悉慈祥的面容;泪雨飞落,肝肠寸断……
父亲——我那精神矍铄、鹤发童颜、德高望重、儿孙引以为荣的老父——您怎么会突然走了?几小时奔回,我竟没有见上您老人家最后一面!
没人会相信:八十多高龄的父亲您:每天骑着三轮摩托溜一圈儿;为了躲避路边嬉闹的孩童竟甘愿从自行车上摔下跌断小腿,骨折;看见小青年打架,冲上去夺刀把斗狠的小子震跑;给左邻右舍排解纠纷,以至于那自己闹矛盾的婆媳找上门来要父亲您给定夺是非……
我悔,我恨,为了那深圳首届中学生辩论大赛,8月15日二哥打电话:父亲您执意要离珠海回老家,机票已定19日,要我去送您。深圳到珠海多么近?可是,担任校队教练的我却想着等18日晚上决赛完了再去送您。举步维艰和众多高手较量的我们好不容易进入了复决赛。当时的我一心要拿奖:绞尽脑汁设想对手可能发难的问题,进攻时可能应对的环节,指挥着队员们准备材料,修改定稿;那一张张辩论卡片密密麻麻都是我亲自修改,那一句句辅导无一遗漏,从姿势、发音、语调、语态、论辩技巧……最终,我率华强职校代表队获得了1998年深圳首届中学生辩论大赛季军!我获得优秀教练荣誉。
当时,我刚调本校一年。承蒙领导器重,跳过高三语文任课教师,直接委任我担任校队教练,这样沉重的信任。我岂能有一丝懈怠?
8月19日清早,我满怀喜悦打电话告诉二哥:比赛结束了,我校代表队喜获季军。我要带着喜讯赶去珠海为父亲您送行。可是二哥说:您已在珠海机场,马上要登机了!
唉!我知道您不会怪我,您一向全力支持我工作。赛后还有10天时间我也曾计划去天津看您。带着高考完的儿子沪上看爷爷,游完苏州、无锡、温州雁荡山——待要绕到天津时,我却改变了主意,想春节专程赴津和您老人家一起过个团圆春节,多待一阵子;竟没乘暑假去看您!谁知世事难料?只差几天就是春节了,您竟等不及我那自以为缜密的计划,老天爷也不肯给我一个补救的机会,您就这样突然走了,成为我永久的伤痛……
父亲,您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您的音容笑貌,依然在胸。几年来,我一直想写点东西,却一直未写。但那强烈的痛楚和思念却时时缠绕我的心。
关爱不纵
唉!说不尽心中的悔和恨!内疚、遗憾使我彻夜难眠……
我这小女儿呀,您四十多岁才有的我,和兄姊差得远,自幼备受疼爱。您工作忙,多少天我都见不上您一面;常问妈妈:“我爹怎么还不回来呀?”
那时咱家规矩大,只要您回家,无论哥哥姐姐在做什么都要立即站立问候:“爹,您回来了”;只有我是坐在床上不动的。那年头难得的苹果、梨只要您回家一准带回来,扔在床上,被我用腿压住。哥姐好话哄着我:“好妹妹,给哥一个”,您在旁边笑着不吭气,任凭我“霸道”开心。
您极少和子女在一起。唯一一次您背着我带着小哥哥爬山,小哥哥蹦蹦跳跳跑在前面,不小心碰到到一块小石头,顺山势滚了下来,并没有碰到伏在您那高大厚实背上的我一根毫毛,您却把小哥哥着实一顿训斥。
破天荒的一次,您讲述着年轻时和歹徒搏斗的经历,兴奋时表演起了“钩子手,扫堂腿”;完了您坐在床上用两个大脚趾夹着我的小脚丫,疼得我嗷嗷叫:“爹是铁脚趾”!
每次看到我从学校拿回的奖状,母亲夸我;您从来都不说什么,可是您脸上的微笑,分明告诉我您对我的信任和喜爱!严厉管教子女的您,对我不要说打骂就连重话都不曾说过。您最宝贝的小孙女嫉妒地说:“哼,爷爷最喜欢老姑你了,不停地念叨你……”
初中毕业离家住校的我和父母聚少离多。每逢回家,我前脚刚进门,您就“饿了吧?叫妈妈快点做饭……”
我吃着饭,您就催妈妈快洗我背回的大被单,生怕周日我走时干不了。一直到我的女同学们学雷锋做好事,礼拜天不回家,帮男生拆洗被子,我才开始学着洗自己的大被单。
回忆享受您二老关爱备至的生活细节,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温馨的时光。老大不小的我只要在您面前,就会如小时那样诉说“委屈不公”;看着我边哭边吃边说,您不动声色轻轻一句:“慢点,别噎着……”
可是,您却从不偏袒自己的女儿。刚结婚时小夫妻闹矛盾,听我诉完,“你呀,别像在家那样任性,嘴别那么厉害,夫妻俩过日子没有不磕磕碰碰的,应该互相谦让,你是教师,应该明事理,遇事谦让……”几句话就解除了我的武装,驱散了我的怨气,乖乖回了小家。那以后,我不再回家“诉苦”,学会自己处理。
父亲您说:“人生双重父母,要尊重公婆,孝敬老人;在家你是老小,婆家你是长媳,要做个好榜样。”
父亲,您让女儿完成了角色的转换,赢得了婆家人的口碑。
父亲,您的面庞梦徊萦绕,您的教诲刻骨铭心;对您的思念痛彻心扉,挥之不去!
但我知道,父亲您决不愿女儿沉浸痛楚不能自拔,您希望您的子女像您那样刚强,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能耽误工作。有父亲您做榜样,二哥说:“学生们等着你上课,快回去吧;”原想在天津停留几日和多年未见的亲人相聚的女儿,第四天就飞回到年三十学校辞旧迎新的晚会上。堂姐数落我:“你可真革命,到了家门口都不来看我?真是……
父亲,您在珠海那么久,您就是不肯来深圳住。那次哥哥有事,送您来住了几天您就偷偷打电话让侄儿来接您;我埋怨您,您说:“你忙,有工作,别影响你;你那楼太高,上去下不来,像蹲监一样。”
逗得我那个乐呀,在您眼里,我永远是没长大的孩子,您永远照顾着您最疼爱的小女儿!
八十多高龄的您,在母亲故去全家人悲痛欲绝的第一时刻,在医院走廊里您冷静地给子女开短会:“你妈突然走了,是疼你们,久病床前无孝子,你妈她不愿拖累你们。你们都是国家干部,丧事要从简,要注意影响……”
处理丧事时,常听别人家为争财产吵得不可开交,可咱家子女为抢着出费用而争执不下,还是您老人家果断地说:“你们都听我的……”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哥哥流着热泪:“这样的老人怎不叫人想?怎不叫人疼?”
一言九鼎
父亲,回想年近五十的您响应国家号召进疆。那时的西北边陲首府乌鲁木齐一点儿也不美,荒凉得什么都没有,亘古荒漠里的一方绿洲正急需人们去开发建设……
“驾,驾……”赶车人扬着鞭子高声吆喝着,街道上“笃、笃……”行走的是毛驴车;偶尔奔驰而过的解放牌大卡车掠起的尘土好似扬起了四级风,路人无处躲藏;维吾尔姑娘的长辫子和美丽的脸庞都被遮在罩住全身的白色纱布下,成为西域奇特的景观。夜幕降临了,单调的都他儿疏疏落落地弹拨着,维吾尔族歌手那沙哑粗犷的歌声,在黑沉沉的荒原上回荡着,是那样的苍凉……它增加的是远离亲人、家乡的第一代建设者们的思乡别绪。缺吃少穿,住着土坯房,艰苦而寂寞,有些人受不了了,返回了内地……
建工局最高龄父亲的您,本可以此返回内地。然而,您毅然留在那刚刚兴起的建设浪潮里,响应国家号召,坚持自己的承诺和人格操守。
任凭风狂沙暴、任凭粗糙简陋,父亲,你们这第一代建设者们没日没夜地工作,承担着时代赋予的重任;完成了当年令人瞩目的几个大手笔——坐落在乌鲁木齐的八楼宾馆(当年新疆最高最豪华的建筑)、新疆博物馆、新疆展览馆等大建筑!
如今高楼林立,俨然已成为现代化都市的乌鲁木齐,父亲您曾引为骄傲、亲手实施的建筑蓝图,早已成为博格达雪峰下万楼丛中不起眼的点缀。父亲您每每自豪的18天盖一座小楼,当年的农机厂的奇迹也早已不再神奇,现代化的建筑突飞猛进,今非昔比。可是,八楼宾馆它却已成为新疆建筑的代表,就连那一夜间红遍大江南北的歌手刀郎成名作“2002年的第一场雪,路过八楼的二路汽车”,也在吟诵着父亲您啊。父亲您的厚德威望在新疆建筑业名垂青史,至今您高列新疆建筑开拓者群英榜谱前列。父辈建设者们的功绩千秋万代不可磨灭,父辈先驱者们的开拓精神激励着后来者继续开发建设社会主义新新疆。
侠义助困
父亲,您的人格对子孙后代有着深刻的影响。
您是长子,您是铁打的肩,钢铸的骨!年轻时您替父亲承担着抚养八个弟妹的生活重担,长大的叔姑们的婚嫁也是您一手操办。您带领着兄弟们离开津门辗转东三省,无论寒暑,无论穷富,您用您那一米八二的身躯撑起了家族的天。少年时回天津,叔婶们对我疼爱有加胜过己出。还以为自己可爱招人喜欢,对叔婶心存感激,其实那是您和母亲“长兄为父长嫂为母”付出的认可和回报!
在长春那最难熬的一段时光,自家生活都很艰难,您却收养了一个5岁男童,您说“他小小的人儿流浪在工地上,好可怜”,您不仅给他吃喝,还带他回家让母亲给他缝补洗涮,在家里生活。咱家返津门,他哭闹要跟着您走,一向不管他的姑姑向父亲您要了一块现大洋。父亲,您和母亲对他视同己出,取名为“宝儿”,他成为我们兄妹口口声声叫着的“宝哥”;他被抚养长大,娶妻生子。后来断了音讯,父亲您和母亲从不提及也无一句抱怨。带大了孙子孙女您二老又抚养重孙子。父亲,儿孙们对您无不尊敬孝顺,您正当享受四世同堂天伦之乐时,却猝然而去,怎不令女儿伤悲?
父亲,您叫我如何不崇拜您?那一年三十晚上,漫天雪花飞舞,家家户户忙着除夕。您从北京开群英会回来,在乌鲁木齐火车站,看到一个哭哭啼啼怀抱小孩寻夫不着的妇女在求告乞讨,又是您带她到家里。对母亲说:“大过年的,孤儿寡母,看着实在可怜……”咱家人早已习惯您了,母亲热情地照顾她母子在咱家过了年。您又多方打听,一个月后得到了她丈夫的音讯,给足她盘缠,那妇女千恩万谢地找丈夫去了。
退休了,七十多岁的您,被部队多次请去修筑国防工事,每次一干就是半年多,部队给您报酬,您说什么都不要;部队领导过意不去,拉了一车松木到咱家,堆在房前过道里,竟在夜晚被盗贼开车掠走了……
在那住房高度紧张的年代,单位里小青年结婚没有房,咱家也只有两间;您让我们兄妹三人和大人挤在一起,腾出一间房来让那小夫妻笑脸殷殷度蜜月。那哈萨克工人哈山每次来咱家做客,您都资助他度月底生活难关;那素未谋面第一次找上门的老乡您也给他百元赴南疆……
虽然这些都是去而无踪,您却从不提起。父亲您信奉着自己做人并常常教导我们的信念:“宁可人负我,我绝不负人。”
父亲您一辈子做的好事数不完:那大雪天人们起床后上班踩着的是您早早扫出的雪中小道;那楼前您搭好供邻居们下班后聊天、下棋的水泥条凳;那用扫帚交叉拦着是您修补好待干的水泥路面……
那母亲在世时挂在咱家一楼窗户上的邻居们的一挂挂的钥匙,那楼上邻居临时搁家待拿的米面蔬菜水果;那小孩们下学冲着母亲喊:“陈奶奶,我口渴,给我点水喝;”“陈奶奶,我上厕所,给我张手纸……”
这些都是您二老和睦亲邻的见证啊!
刚正不阿
漫漫人生路,父亲您经历了九十二年,百年沧桑,世间风雨,残酷险恶……您从不弯腰低头,从不叫苦叫难,从不抱怨叫屈;您从不说个“不”字,您“咬碎钢牙往肚里咽”,您刚强正直,始终坚持着“宁可人负我,我绝不负人”的信念。
父亲,您奋斗了一辈子,获奖无数,可是您却没能入党,这是您此生最大的遗憾。您多次对我说:“都是我不会说话,那一次组织找人跟我谈话,问我对加入组织的看法,我说‘入党我这样干,不入党我也这样干’,表现得对加入组织不够积极……”
父亲,您的点滴,永存于心;您的教导,永远铭记。您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父亲,您做的好事太多太多,一件也不是您说的,是您的子女看在眼里记在心头的;父亲,您是一个普通人,但您的品德人格永远流传;您留给子孙后代的是人世间最宝贵的财富!
父亲,您又远行了,如我幼时那样离开了我,在那遥远的天国关注我:听我诉说衷肠、默唱心曲……
父亲,我的拙笔,无论怎样写,也诉不清说不完,也只能是挂一漏万!父亲,我从没对您说过我对您的爱和敬!哪怕是一次,哪怕是一句;可是,没有、没有,我从没对您说过片言只语,遗憾,永久的遗憾!滚滚长江东流水,冲不尽我对父亲的愧疚和深情!
父亲——您是我心中永远流淌不尽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