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先生逝世后,在遗体告别仪式上,一位新华社记者找到我,希望我用最少的语言概括沈先生的一生。在那种场合下,不暇深思,我只说了两点。一是:沈先生是一个真诚的爱国主义者;二是:他是我所认识的真正甘于淡泊的作家,这种淡泊不仅是一种人的品德,而且是一种人的境界。我应《人民日报》之约写了一篇悼念沈先生的文章,题目是《一个爱国的作家》。我在几篇文章里都提到沈先生是一个爱国主义者。有熟悉沈先生的为人的同志,说这是对沈先生最起码的评价。但是就是这样最起码的评价,也不是至今对沈先生持有偏见的某些现代文学史家、评论家所能接受的。
沈先生的爱国主义,我以为,集中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对于祖国文化的热爱,这有他的有关文物的著作为证;一是对故乡的热爱,这有他的许许多多小说散文为证。沈先生写得最多,也写得最好的作品,是以沅水为背景的。一个人如此不疲倦地表现自己的家乡,实在少见。高尔基的伏尔加河,马克·吐温的密西西比河,都不像沈从文的沅水那样魂萦梦绕。《湘西》就是一本有关沅水流域的极其独特的书。
有一个时期,不知是一些什么人,把沈从文和“与抗战无关论”拉在了一起,这真是一件怪事! 沈先生的《湘西》写于抗日战争初期。他在 《题记》 中明明白白地提出:“民族兴衰,事在人为”,他正是从民族兴衰角度出发,希望湘西人以及全国人有所作为而写这本书的。他说: “我这本小书所写到的各方面现象,和各种问题,虽极琐细平凡,在一个有心人看来,说不定还有一点意义,值得深思!” 这样的创作思想是极其入世,极其现实的,怎么能说是“与抗战无关”呢? 抗战初期,全国人民都在一种高昂兴奋的情绪中。沈先生这本《湘西》也贯串了一种兴奋情绪,这篇《常德的船》也如此。
说《湘西》是一本极其独特的书,是因为它几乎无法归类。这本书把社会调查、风土志、游记、散文、小说糅合在一起,成为一种新的文体。同样的书,似乎还没有见过。
《常德的船》,这样的题目真是难于措手。似乎用一张大纸,绘制一个“常德船舶一览表”,注明各类船只的形状、特点、用途,也可以了。沈先生没有这样做,而是把各类船只依次罗列,如数家珍,只几笔,就钩画出这些船只的不同“性格”,这就不是任何一览表所能达到的效果了。能把本来应该是枯燥的事说得很生动,是作家的本领。《湘西》里有不少题目看起来都是枯燥的,如《沅陵的人》、《辰溪的煤》,但是都很能引人入胜。这里,作者所取的态度、角度,以及叙述的语调,是起决定作用的。《常德的船》写了船,也写了人,写了船户。“这个码头真正值得注意令人惊奇处,实在也无过于船户和他所操纵的水上工具了。要认识湘西,不能不对他们先有一种认识。要欣赏湘西地方民族特殊性,船户是最有价值材料之一种。” 《常德的船》所以能产生强烈的感情力量,是由于作者对人的同情,对人的关心。
作者是本地人,十四岁后在沅水流域上下千里各个地方大约住过六七年,既有浓厚的乡情,又对生活非常熟悉,下笔游刃有余,毫不捉襟见肘,其感人艺术效果,当然不是开几个调查会,口问手写,现趸现卖,率尔操觚所赶制出来的“报告文学”所可比拟。
常德的船户之中也有“辰溪船”,弄船人那样“因闲而懒,精神多显得萎靡不振”的,但给人总的印象是忙碌紧张,生气勃勃。这种“生气”,也可说是抗战初期的“民气”,虽然常德暂时离战地还比较远,船户中也并没有涉及抗战的谈话。
《常德的船》除船户之外也提到当地的一些名人,如丁玲、戴修瓒、余嘉锡,特别是麻阳人塑像师张秋潭。沈先生写家乡的散文,总不忘提及当地杰出的人物,这是中国修志的一个传统,一个好的传统。